李善知道这不是一次应付皇帝的施压,面对朝廷那些文臣武将的弹压,都能挺过来了,每次都能应付过去,他背负了不亚于军国大事上,庙堂宗室里帝君圣人的压力,但还是依旧硬生生地挺过去。
唯独这次不行,为何不行,讲多了李亘未尝能够明白,不说明吧?他又跟自己作对到底,好言相劝又觉得芥蒂颇深,强行施压,更会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,他这个大将军又不是圣人,更非天神地仙,如何是好?
意味深长地叹息道:“十年前倒可以应付过去,毕竟那时候大未国祚新定,百废待兴,万业待举,加上内忧外患不断,需要我这个武夫去帮他摆平。然而如今国运繁昌,百姓相对安居,似乎我这个位置也从高屋建瓴般存在变得可重可轻,加之列位皇子们又都成人,朝廷早想让至亲掌管西北门户,与其养虎为患,纵虎归山,不如趁早换掉我。如今的大未手里有兵,加上国库有粮,骨子里又硬气,以往那个开明仁德的君主难免也会变成猜疑忌讳的暴君,我若是再像往常一样据旨不受,忠良自然全无不说,纳为乱党,群起而攻之。到时候北卫岌岌可危矣!”
李亘哪听得进去这些,似乎更自己很远,他孤心一意地拼战沙场,做个孤魂野鬼,谁也不牵挂,世间事务的美好与苦痛也随着战死一了百了。据理相争地道:“您说这些跟我又有什么牵扯?士卒死沙场,男儿固疆土,这本就是义不容辞之事,什么国家大事,家国兴替跟我没有半文钱关系,您什么下场,当年种恶因,今日必得其果。”
“大少爷,这些年大将军为了你,几乎日日夜夜夙夜忧叹,万般愧疚,你也要体谅体谅他老人家,难道你就想他一世英名都临了背负一个欺君罔上的骂名?人活一世,不为名利,但名节断不可遗弃。”柴老米倒不是要掺和他们父子间的恩怨,而是以一位过来人的姿态谆谆训幼,至于李亘能听得进去还是听不进去,他还是忍不住要说的。
李亘脸色铁青,心地更是异常毅然,回道:“我不是什么大少爷,与他本无瓜葛,皇家联姻那可是亲上加亲的好事,完全可以让根红苗正、名副其实的少爷去应这门亲事。”
李善更是气得差点昏厥过去,怎么他英雄一世,两个儿子每一个让自己省心的,到底上辈子欠了他们什么?再三说明道:“说到底你还是过不去那道坎了,可你知道那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,怎能随便应付?再说那忤逆子早已成婚,你又不是不知道……”
“那我活该被拉出来垫背?做替罪羊?我就是受不了什么事您说了算,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决定,你觉得我还能继续往火坑里跳?”李亘不想跟他理论,但说得自有自己的道理。
李善可不想跟他硬碰硬,两力相较之时唯有他作出让步,才可平息彼此心里怨气,不然激化了矛盾,反而得不到一点办法。沉静下来后,隔了良久才缓和地道:“你真打算拒绝这门亲事置身事外?然后回到你此刻的岗位上去?只怕不可能了!”
至于为何不可能,李亘心里也清楚,毕竟柴老米对柔然鹰隼还有自己一行标里的宣称身份,就已经证实身份特别,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安然地呆在军中,受到强大军力庇护了,这下将面对的则是整个天下纷争,还有复杂的人性。
李亘还能怎么答复?难不成真的跟他回去,然后做一个被操控的木偶?坎水寨,坤字营,甚至还有整个龙涎洲,整个北卫军中存在那么多诟病,就这么任由他们蠹坏下去?
“你就放心吧,我还能活多久呢?北卫迟早要交给你,婚事一事倒可以推阻过去,然而北卫却是我和数不尽忠良们以性命换来的,不是我不管,而是确实力不从心,分身乏术,你若想见到一个军民若一人一样的北卫,就必须暂且抛下个人成见,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,都说不谋一时难以谋一世,不谋一隅不足谋全局,我未经你允可就公诸你的身份,自然是为了北卫和你着想,从这一刻开始,你就要学会挑起重担,彻底为北卫谋福,谋生,而不是揪着一两个袍泽血肉交情不放,能救整个北卫,那才是真本事,在一两场局部小规模的战事中占了一点便宜,始终还是不足以于整个大局相比。这点你明白吗?”
李亘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意思,但好像事情也太过突然,有些应接不暇。“什么?我几时说要接管北卫了?”
“这些天来你巡查北卫,不管是亲眼所见,还是亲耳所闻,亦或是亲身感受,整个北卫不单要面对拥有兵强马壮,实力雄浑的柔然,而内部也出现了很多问题,且不说你就凭一己之力能救一两人,救上百人性命,但要想经世济人必然是化解内忧外患,避免千千万万人死于战事,死于祸乱。你以为胡不归为何偏偏将巡视一事交给你,而不交给别人?”
“你说这一切都是胡大哥故意所为?我不信!”李亘有些怀疑,却又觉得一下子就委以重任哪有这么凑巧?自己能有多大本事,自己心里还是能掂量清楚的。
“其一是特意考察你应对世俗人心的能力;其二嘛,自然是想让你从强盛军力庇护下彻底认清形势,若是自己没有本事,是救不了任何人的,反而还会连累其他人;最重要的让你从过去刀光剑影,明刀名枪的厮杀中渐渐过渡到暗潮涌动,杀人无形的凶险之境。要是你觉得这些事跟你没关系,我也不勉强你,早日让朝廷收回也好,省得世人骂我拥兵自重,居功至伟。”李善放下碗筷,早已无食欲的他,还是将这些和盘托出说出来,要是不说清楚,兴许再也没机会了。
李亘还是觉得这些距离自己太过于遥远,何况毫无一点朝堂经验,就连人情世故也是一窍不通,如何能慢慢挑起北卫的重担,再说李善不是说目前朝廷逼迫得紧,蓄意借故公主殿下出游实则是看看北卫这方态度,到底是绳制还是试探忠心,这些不都是当务之急吗?“朝廷那边几时到?你竟还有闲情逸致到边关上作威作福,难道就不怕失了礼数,再给您使什么绊子?”
李善瞧出李亘已经开始动心了,不,应该是有所缓和,他也不是完全记恨北卫,而是记恨自己,只要能为北卫出力,他这个大将军就算被家人,被天下人,被皇族宗亲误解都不在乎,有些喜出望外地道:“饭嘛,自然是一口口地吃;事嘛也要一件件地办,大未公主一行大概于寒露时节才来,处理完这里再去应付来得及,然而北卫却是我呕心沥血的孩子一样,每一寸土地都不容有失,边陲上的胜败直接关乎着万千百姓的性命,怎容来得半点含糊?你可想清楚了,是离开熟悉的军伍还是决定拒绝皇宫那边……”
李亘心里犹豫不决,不知如何答复,不过无论是哪一边都好像都不好过,道:“有区别吗?继续在军伍中上阵杀敌,自然是开罪了朝廷,那时候还能容我在军伍?您尚且都身不由己,我一介无名小卒,岂不死得更惨!跟您一道离开军伍,难不成就能有应对皇宫压力的法门了?”
李善嘿嘿一笑,笑得真难看,笑意中似乎带着更多的不怀好意,但又不说,总叫人这么耐人寻味。
以前总觉得有他顶着,自己可以率性而为,心无旁骛地杀北方蛮子,可惜庙堂也好,江湖也罢,都是这么身不由己。
李善站立起身,陡然间变得腰杆挺拔,似乎一下子威武伟岸起来,脸上也呈现难得一见的自信,再也不是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,他豁然道:“我还能仗着这张老脸,与朝廷那边据礼而争,至于为何让你来执掌北卫军卒,其实你心里无比清楚,何况更不放心把它交给一个真正的‘败家子’吧?那可是要受到后世子孙唾骂的。至于慢慢接手北卫军政一事,也不是三两天就能一蹴而就的事,更不是三两年就能融会贯通,少则三五年,多则需要耗尽你的一生一世。也不能拔苗助长,也不能随波逐流,也需要慢慢潜移默化。”
“你说得圣意难违,却又对策,那我也完全可以上有政策,下有对策。何况我本就什么都不会,什么也不懂,办砸了怎么办?”李亘故意消极起来,倒不是他空有雄心壮志就能促使北卫走向好的趋势,的确,这里面的水深,稍有不慎就会被淹死,毫不留情那种,不管你是什么身份,不管你有无真才实学,也不论你聪明还是愚钝,一旦涉足,绝无再回首那种。